患尿毒症 7 年,她将抛弃她的父母告上了法庭

  • 2022-05-10 12:00:07 腾讯健康
  • 陈更
  • 健康

2021年12月26日,长沙大雪。

刘嘉妮在朋友圈分享了从高楼拍摄的雪景视频,配上文案。但实际上,她并不喜欢冬天。因为患尿毒症,她的脚呈X形,无法穿裤装。天气再冷,她都得光着腿,套上长裙,去医院透析。

每周三次的透析已经持续七年。

被诊断为尿毒症晚期后,嘉妮遭到家人的轮番“抛弃”,先后在公安局、救助站暂住过一段时间。后来,父母双方达成调解,分别承担她的医药费和生活费,之后她一个人在出租屋独居至今。

2019年6月,刘嘉妮以“遗弃罪”向新化县人民法院提起自诉。两个月后,法院以“缺乏罪证”为由不予受理。

得知法律无法帮她“惩罚”父母后,刘嘉妮没有太多想法,只希望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漂泊

刘嘉妮对童年的印象是孤独、自闭。

一岁八个月大时,嘉妮的父母离婚,抚养权归父亲刘杰,母亲李华则去了无锡。刘杰常年在外打工,嘉妮一直与姑姑一家在湖南新化生活。

2011年,嘉妮长大至十岁,李华将女儿接回了无锡。据嘉妮回忆,当时母亲已经再婚,有了一个小女儿,“她说那时候我太瘦了,只有27斤 ,可能她条件好,想把我带过去。”

根据刘嘉妮自诉状中的描述,当时是父亲刘杰“为逃避抚养小孩的责任,提出要求变更抚养关系”,而李华在征得小孩同意后愿意亲自将其抚养成人,无需刘杰负担生活费和教育费。

回到母亲身边后,嘉妮却仍然感觉不到幸福。“她命令我拖地洗碗,做各种家务,我不喜欢做,她可能就打我。”除此之外,李华还会以不准吃饭、不准在家睡觉来惩罚女儿。

初中住校后,嘉妮变得很怕回家,每周五放学,她要在门口徘徊一会儿才会敲门。

2015年下半年,嘉妮觉得膝盖异常疼痛。李华得知后,没有将女儿带去医院,而是买了一个腿型矫正器,但情况并未好转。

疼痛持续了近一年后,嘉妮的双脚发肿,皮肤溃烂,甚至流脓。

初二的一天,她腿上持续溃烂,直至黏住了裤子。经老师联系,李华才将她送到医院。但这时,嘉妮已被确诊为尿毒症晚期。

住院半年期间,李华请了一位护工照顾她,自己却鲜少露面。出院后,嘉妮发现原来住的房子已经出租,自己被安排在其中一间,而母亲则带着小女儿住在别处。

从这时起,独居成了嘉妮的常态。

三餐由李华做好送给她,平日里她一人待在房间里,每周去医院透析三次。在无锡住了近半年后,嘉妮又被母亲送回了新化。“也许是她觉得男方一直没有出钱,所以又把我送到姑姑这儿,想要男方负责。”但嘉妮心里明白,刘杰并不会负责。

对话中,嘉妮很少提起“爸爸”“妈妈”,而是用“男方”“女方”代替。

李华将女儿送到新化县中医院门口,告诉出租车司机嘉妮姑姑家的位置,就离开了。到了目的地附近,嘉妮才在电话里得知,姑姑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

一个多月后,姑父驱车一千多公里将嘉妮送回无锡。因为找不到李华,嘉妮不得已在当地派出所住下。

当时正值夏日,她晚上睡在会议室的两张靠椅上,吃饭就在警察食堂解决,透析也不得不中止。

一个星期后,继父来派出所接她回新化,将她一人丢在医院附近后离开。嘉妮只得自己报警,最后到了救助站。

嘉妮就这样在两地之间漂泊着,被为数不多的亲人轮番“抛弃”。

2016年10月,在救助站的协调下,嘉妮的父母达成调解协议:父亲刘杰每月给两千元医药费,母亲则负责房租和生活费。

当时,嘉妮在湘隆养老康复院透析。嘉妮回忆,那间透析室不大,只能装下不到十台透析机,“还有苍蝇飞”。

李华在康复院附近租了一间房。那是一间车库改装的长方形地下室,20平米左右,每月租金三百多元。

租完房,给嘉妮留下可以煮饭的电磁炉和锅后,李华就离开了。

成年前,李华每月给女儿400元生活费。嘉妮有时会在康复院附近的学校门口买一个包子,作为一天的口粮,或者自己煮些速冻食品。

屋子里只有冰箱和热水器,她只能自己手洗衣服。安全也很成问题。她曾经在一天早晨起来时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机消失了,桌前的窗户大开。

如今,她已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待在房间里捱过那漫长的独居岁月,只记得房间里阴暗潮湿,常有蜘蛛、蟑螂爬过。

多年后,在与李华的聊天中,她曾质问母亲为什么要将自己丢在那里。“慢性杀人”,她总结道。

2017年春节过后,护士告诉嘉妮,医药费已欠缴,无法再来透析。她联系父亲,对方称自己没有钱,让她找母亲,后者又推脱给父亲。“两个人踢皮球,都不管。”

嘉妮只能自己一个人待在出租屋里,“等死”。半个月没透析后,她突然感到心脏急剧疼痛,只能拨打120,救护车将她送去医院

后来,当地政府负担起嘉妮的医药费,父亲也没再给过她一分钱。

起诉

2019年4月,嘉妮手臂上用于透析的内瘘感染严重,康复医院无法治疗。嘉妮给母亲打电话,“但她说不管”。几经周折,她转到新化金穗医院治疗。

日复一日的透析,成年后就没有着落的医药费,和父母撒手不管的无情,压得嘉妮喘不过气来,起诉父母的想法也慢慢在心里成形。

当年6月,刘嘉妮在法援律师的帮助下向法院提交自诉状,以“遗弃罪”起诉父母。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得知这一罪名,但她觉得这很符合自己的情况,“就是病了就丢了。”

自诉状中写明,“遗弃罪”情节恶劣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刘嘉妮希望父母可以因遗弃罪获刑,这是她能想到的对他们的“惩罚”。

这份自诉状最后写着,“恳请贵院能够依法对本案进行立案侦查,给控告人一个活下去的勇气,也对社会上不负责任的父母起到一个震慑作用。”

两个月后,她收到了法院的刑事裁定书,上面写明,“自诉人未提供证明被告人有犯罪事实的证据,故自诉人刘嘉妮的起诉缺乏罪证。”最终法院裁定,不予受理。

刘嘉妮不太明白自己要如何提供证据。在无锡生活的日子里遭遇的打骂,自己一个人住在阴暗的出租屋,生病后亲生父母不再陪在身边,这些都是自己的经历,而没有“证据”。

后来她听说,因为李华每月给自己转生活费,所以“遗弃”并不成立。“哪怕她每个月就给100元,吊着一条命,也不算遗弃”。但嘉妮反复强调,成年前每月400元的生活费实在太少,吃饭都成问题。成年后650元的生活费也难以覆盖上千元的医药费。

2020年8月,李华在网上看到了这份“不予受理”的刑事裁定书,截图发给女儿,说了一句“牛”。

这之后,刘嘉妮再问母亲要生活费,李华会要求女儿跟自己发语音、照片或视频。嘉妮认为,这都是李华故意刁难她。

独活

为了活下去,刘嘉妮通过游戏直播赚钱,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工作”。

还在车库出租屋里时,嘉妮认识了一个网友,对方正直播狼人杀。在玩游戏时,她也经常被别人说声音好听,一来二去,她尝试开游戏直播。

她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在网络世界安心地当一个“正常的人”。

第一个月直播,她只收到160元。后来,她坚持长时间直播,如果一天直播十几小时,最多能赚几百块,最多的一个月赚到了5600元。

直播赚钱后,嘉妮换了一个合租房,三室一厅,700元一个月,但没有家具。她买了一个充气床垫,直播后在那上面睡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去医院透析。

有次,嘉妮实在捱不住,跟李华说:“妈妈,你可不可以每个月医药费再给我点,我好累。”李华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回复,“网上的”,对方回:“那有什么好累的呢”。

在母女俩的对话中,嘉妮还希望母亲可以帮她着手配型、将户口转去无锡,但都遭到拒绝。

去年3月,嘉妮问李华要医药费,发了照片后,李华还要求视频,嘉妮拒绝后没收到转账,又发了几条信息询问。李华突然生气道:“你吃饱饭没事干就知道催命。”

嘉妮回复:“是您催我的命,已经七年了。”

李华说:“你生病关我什么事,是我帮你生的病呀”“你也知道7年了,没亏待你。”这之后,嘉妮再也没收到生活费。

母女俩的关系时好时坏。

2020年10月,李华帮嘉妮去办医保卡,两个月后的一天,她还发消息给嘉妮说:“叫你爸爸带你去配肾源,配好后,钱妈妈出百分之七十。一无所有也要支持你。”

嘉妮询问了父亲刘杰,对方称因为疫情没有赚到钱。嘉妮转而问母亲,能不能给一点钱,她自己去长沙配型。李华回:“那去配型也没意义了,你爸不愿意掏钱。”嘉妮感到失望:“还以为你终于要救我了,还是纠结于他掏没掏钱。”

除了与父母恶化的关系,生活中也有重重困难等着嘉妮。8月底,嘉妮的遭遇被媒体报道,房东得知她的病情后要求她提前搬走。她感到委屈又无助,但也明白自己身后没有可以支撑自己的人。

报道发出后引起网友热议。李华看到网友评论怪她没有尽到养育责任,感到气愤。在她看来,自己一直在养女儿,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费加上房租已经够女儿生活,是嘉妮的生活要求太高。而嘉妮的父亲才是最不负责的人,很少给嘉妮钱,但女儿却对她要求更多。

9月初的一个深夜,李华喝醉后给嘉妮发了很多信息,告诉她以前的事,觉得女儿始终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她认为自己从未“抛弃”女儿,2017年也曾来新化找嘉妮,但被拒之门外。而嘉妮回应,是因为怕母亲再次打她。

说到小时候的事时,母女俩的看法也有所不同。李华认为自己打骂嘉妮是因为她不听话,比如嘉妮曾打妹妹,而嘉妮说,妹妹将她的腿画成歪的,是在侮辱她。

聊天中,李华透露自己已经离婚,现在一个人生活。两人争吵至最后,李华说起生嘉妮时的辛酸往事:“大出血4小时都没有人送我上医院。”

母女俩都软下心来,打了一个多小时语音电话。而在这之前,嘉妮从未了解这段往事,也没有主动跟母亲说过这么多话。

这时嘉妮突然反应过来,“对不起啊,错怪了您那么多年。您确实完成了调解书中您负责的部分,是我爸没有履行他该负责的部分。”而嘉妮再质问父亲刘杰时,对方仍然以经济能力不足为由拒绝负责。

母女俩的关系缓和了几天后,李华突然发来一篇自媒体的文章,怪嘉妮没有说出事实,然后拉黑了女儿。

几天后,一位网友私信嘉妮,说自己是李华的邻居,知道她一直住在株洲,开了一家麻将馆,而且有房有车。嘉妮感觉自己受到欺骗,认为母亲明明有经济能力却没有救她,“而且她一直说自己在无锡”,心中再次生起怨恨。

一个月前,嘉妮得到一位公益人的帮助,搬来长沙透析,办了长沙医保,“来长沙是我自己提的,因为不想待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好像坐了好多年牢一样。”她不知道何时病才能好,最近因为身体不舒服,也不再直播,“还有很多事情没办法解决”。

她说,如果还有未来,她希望可以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忘记之前的不幸,好好活着。

图文:魏简 | 视频:魏简

编辑:吴家翔、叶正兴

校对:武宜和 | 排版:李永敏

运营:韩宁宁 | 统筹: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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