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应急医学研究中心主任吕国忠：医学救援要走进灾难中去

健康时报记者刘玫妍

人生六十载，经历过上百次的爆炸和火灾，多次地震和洪水以及数不清的灾难演习。作为国家卫健委的医疗救治组专家，吕国忠一直在灾难救治的一线。

“我们在医院等着伤员，直到病人送到医院才能参与救治。从废墟到医院的这段距离，伤员的死亡率很高，这在事故灾害中是个空白。”历此种种，这是吕国忠最大的遗憾。

“灾难死亡率最高的是在院前，以前的救援是没有医疗救援队的，我们要让医学救援走进灾难现场。”国家应急医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华医学烧伤外科分会主任委员吕国忠告诉健康时报记者，“医学救援救治必须前移，应急医学的救治应该是从事故现场到救援救治基地，零死角、无缝隙地对接。”这也是他倡导的应急医学的未来。

一个消防英雄，成就了一个烧伤主委

做了近40年的烧伤医生，吕国忠深谙烧伤之苦：一踏进烧伤病房，枯焦木炭的肢体散发着阵阵焦糊的异味，病人因剧痛而发出的呻吟和喊叫声此起彼伏……再加上频繁急诊，高温病房，高强度的救治，很多外科医生不想做烧伤，但吕国忠一直记得，当初他为何坚定地选择。

那是吕国忠经历的第一个爆炸救治，当时他在烧伤科轮转。“无锡一个货运站发生化学品爆燃，很多消防战士受伤。我们医院一次就收了十几个消防战士，那时，我接诊了一个消防班长，全身近90%的烧伤。”吕国忠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大面积的烧伤，全身没有几块完整的皮肤。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才受伤的，这种舍命的精神很令我感动。”第一次面对烧伤的惨烈以及消防员们的奉献，吕国忠内心很受震撼。他放弃休息时间坚守在病房，确保消防班长的每一项生化结果指标、微生物培养结果以及每一丝生命体征上的微小改变都能第一时间把握。

“后来班长恢复得很好，他出院特别感谢，一定要送给我们科室一袋花生，说是家里自己种的。”吕国忠说，“这是我作为医生收到的第一份礼物，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一个病人的认可，而且是一个英雄的认可，这让我深刻认识到，作为一个烧伤医生的价值。”

自此，吕国忠开启了他的烧伤救治之路，带领江南大学附属医院烧创伤诊疗中心成为国家重点专科，他也一步步成长为中华医学会烧伤外科分会的主委。

与灾难战斗，有奇迹也有遗憾

每一次烧伤救治，都是争分夺秒的战斗。吕国忠介绍，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江南地区很多工厂，安全设施不好，经常有成批的伤员送过来。化工厂压力容器爆炸，危重伤员9名；隧道大巴爆炸起火，危重伤员10名；炼钢厂铁水外溢，危重伤员26名……印象最深的是2014年的昆山“8.2”爆炸事故，那天也是吕国忠的生日。

早在一个月前，妻子就定好了去度假行程。吕国忠8月1日晚上下了手术开车前往，第二天，在他们登上游船的那个清晨，昆山发生了特大爆炸事故。

“昆山出事了，你做好准备！”刚上船没多久，吕国忠接到了省应急办主任的电话。“当时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主任说让我待命，有需要再给我打电话。”吕国忠担心到时候来不及，没有半分犹疑，赶紧游船换快艇，快艇换出租车，出租换高铁，终于在下午3点赶到了苏州，指导现场方舱的救治。

到了现场才知道，此次爆炸伤亡惨重，75人当天死亡、185人受伤。伤员被转送至周边城市。其中35名特危重伤员紧急转送到全省唯一的烧伤紧急医学救治中心――无锡三院（现为江南大学附属医院），也就是吕国忠所在的医院。

当天凌晨，处理完现场伤情，吕国忠再次从苏州奔赴无锡。“特危重伤员还在医院等着，不能稍有停顿，就是与死神赛跑！”吕国忠带领烧伤、ICU、外科三名医生加一名护士组成救治小组，医生两班倒、护士三班倒。为抢抓“48小时黄金救援期”，吕国忠研究方案加连续手术，三天两晚睡了不到4个小时。

最终27人抢救成功！吕国忠带领团队创造了单家收治病人最多、伤员病情最重、救治压力最大、救治效果最好、人均费用最低“五个最”的诊疗奇迹。

“这个53岁的生日真是惊心动魄！”至今，吕国忠仍不太敢回忆当时的情景。只记得，妻子当时送到医院的长寿面都已经馊了。

如此已是幸运，但灾难救治哪有常胜将军，回忆起那些救治的遗憾，吕国忠历历在目。

“2015年8・12天津港爆炸，我是晚上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早晨6点多的飞机飞天津，当时病人都已经送到医院了。”吕国忠回忆，当时感触最深的是，很多没有及时进行专业处理导致救治失败。“记得有一个消防员烧伤百分之七八十的面积，病人出血，休克，感染最后没有抢救过来，感觉很无奈也很遗憾。”

“发生重大事故灾害的时候，死亡率最高的是从事故现场到医院这个阶段。”吕国忠告诉记者。

“应急医学救援员”将成为新职业

“灾难现场有很多医学问题，比如救援解困之前如何维持生命，狭小空间内大出血的处理、呼吸道梗阻等，如果没有医疗救援人员及时专业的处理，就可能遭遇不幸，不专业的处置也可能造成二次损伤。”吕国忠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做应急医学的原因，就是要把医学救援救治向前移，把医学的职责前移到事故现场。”

2021年10月8日，国家应急管理部会同国家卫生健康委依托应急总医院组建国家应急医学研究中心，吕国忠担任中心第一任主任，也从烧伤救援转向更高层面的的应急救治。

应急医学的管理理念核心是从救援现场转运到基地救治这一条线上要零死角、无缝隙地对接。吕国忠告诉记者，“从明年开始，所有救援队都要配医疗救援人员。应急医学救援队必须具备医学教育背景、救援队员体能技巧与各种灾害处理知识经验。中心将负责新职业‘应急医学救援员’的培训工作，这一职业正在人社部审批中。从实际需求看，救援力量缺口约15~20万人。”

如何弥补救援的缺口？吕国忠表示，有医学背景或者懂救援知识、懂灾难常识的人员可以通过培训转为医疗救援人员，也就是说，主要从医务人员和消防员队伍里吸取和培养综合人才。

目前，应急总医院已经给中国救援队和中国国际救援队两支队伍配备二十余人的医疗救援队，参与同队出征、同队救援。

去年7月河南郑州发生水灾，应急总医院选派骨科、普外科、消化内科、妇产科等20人组成医疗救援队，不仅解决了现场伤员的急救问题，还对消防队员提供了健康保护。

吕国忠介绍，在灾难现场，他们和消防队员深入被洪水围困的小区和敬老院，及时对被困的老人进行医疗救治，并将伤员转运到后方设置的北京应急救援救护站。在救援后方，长时间浸泡在污水中搜索、转运受灾群众，很多救援人员腿部患上皮炎、湿疹，有的皮肤出现感染。医疗救援队员白天保障当地伤员，晚上在一线救援人员的驻地开展夜间巡诊，据统计，治疗消防救援人员260余人次，伤口消毒包扎120余人次。

应对灾难，更要加强自救

面对灾难，应急医学救援的建设是一方面，自救、互救以及忧患意识的加强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吕国忠表示，只有“两条腿”都壮实了，灾难面前才能“跑得快”，才能赢得时间。

吕国忠分享了一组数据：中国每年意外死亡第一位是交通事故，第二位就是烧伤；中国每年有30万起火灾发生，有2600万人被烧烫伤，平均每天近7万人。他们中有一半会出现残疾，8%将终身残疾；每年因烧烫伤住院的儿童占到儿童意外伤害住院的40%……“而这一切，大多数可以避免。做好全民预防烧烫伤教育，加强安全生产意识，尤为关键。”

除了最大程度避免伤害，吕国忠最关心伤员在发生灾难后能否采取正确的急救“姿势”。

“我记忆很深的两个人，一起受伤的，由于处理方法不同，结果完全不一样。”吕国忠告诉记者：“以前我们农村起房子要化生石灰，把生石灰放在水里，那个水发生化学反应，温度非常高。有两个人不小心同时掉进了石灰池，出来以后，一个人立马跳进了旁边的河里，另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认为烫伤了以后不能碰水，一碰水就烂了。结果，跳水的那个人二十几天就出院了，而且没什么后遗症。没跳水的治疗了两三个月，好不容易把命救下来，但最后还是残疾了。”吕国忠强调，自救很重要，如果你具备一些灾难自救常识，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

经历救援数百次，这也是吕国忠总结的生命经验，自救是第一位的。“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来？”这是他最大的感慨。

“那会觉得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吗？”面对疑问，吕国忠笑答：“这是消极的看法，我们应该积极面对，冷静处置，因为无常更珍惜现在，经历过摧毁，反而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坚韧和强大。”

与灾难的这场战斗，吕国忠和他倡导的应急医学正不断累积胜利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