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解封一月记:一座巨型城市的待机和重启都需要时间

  • 2022-07-05 10:00:04 腾讯健康
  • 陈更
  • 健康

在一座大型城市的生态系统里,每个人都拥有一些习以为常的生活。

进口超市里有来自南美的白虾和非洲的咖啡豆,市中心办公的职员们上班前外带一杯咖啡,工人们迎着朝阳盖起新的摩天大楼,京沪航线搭载着商务飞人们一天之内穿梭于相隔千里的两大超级城市间,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病人从不间断地涌入沪上的顶尖医院……

6月1日,上海解封,人们走出家门,相聚街头,虽然没有如想象般的人潮汹涌,城市仍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苏醒,不快也不慢。

有人离开上海,也有人从其他城市来到上海。

地铁日渐拥挤。人们从居家回到两点一线的生活,从计划经济下的团购回到自由市场上进行消费。

一些民间叙事里,人们找回了部分熟悉的上海,但也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安福路的多抓鱼循环商店,楼梯处摆放的42张照片是「魔都疫后街拍」:穿着清凉时尚的模特们刻意或不经意地走过,有人推着自行车、有人拿着咖啡、有人遛狗,但每个人都戴着口罩。

二楼书店的展示区的“疫中风景”牌子上写道:

“人们被困家中,与荒诞的日常相处。窗门外寂静的城市,也在慢慢适应没有人的日子。我们短暂失去了自由,但会长久记住对自由的渴望。”

“今天我们走出家门,相聚街头、拥抱、举杯。明天呢,明天会更好吗?可以没有答案,但请不要停止追问。”

“非必要”生活回归了吗?

5月31日,小区解封的下午,熊仔开着车冲向浦江郊野公园。

两个月以来,高架和道路迎来了密集的车辆。满街仿佛都是新手司机,行驶得磕磕绊绊――人们对于速度和红绿灯有些不习惯。

但熊仔享受这一切,仅仅是开车兜风、看着路边风景的感觉,就让她感到充满生机和兴奋。

郊野公园里,两个月来,植物无人打理,野草淹没了部分路面。熊仔站在江边,初夏的风迎面吹来,有着夏天的炎热和潮湿,也带来久违的自由气息。

外出是很多人的第一选择。封闭和压抑了太久,人们试图重拾日常。

思明是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博士生,几个月来一直呆在家里。5月31日凌晨,他跟同学一起出来骑车,这是他几个月来一直在期盼的场景。

一行人走在苏州河边,路上的管理人员说:“你们不能骑车过桥,但可以走过桥之后,再换辆共享单车。”思明锁上单车,索性加入散步的行列。

热闹的场景,还没来得及从个人生活延伸至城市系统。

整个城市按下重启键后,最开始全面恢复的是地铁、公交――它们让点与点的重新连接具备了可能性。但很多单位为了保守起见,持续居家办公。

物流依然很难发货到上海,曾经人潮汹涌的外滩,车来车往的陆家嘴,八条行车道宽的马路,在解封后的一段时间内稍显冷清,有时能听到树叶掉落在地上,又被风刮走的声音。

偶尔也能见到一些人,那是附近的公寓楼的居民,集体下楼做核酸。

人慢慢多了起来。外滩附近开始有居民游玩拍照,小朋友手握红白两色风车骑在父亲肩膀上,年轻人带着西瓜、酒水、滑板、宠物在苏州河边小聚。从外滩望向黄浦江边的灯光外墙上,除了不停变换着的“我爱上海”,还出现了各类抗疫宣传语――“风雨同舟,众志成城”,“白衣执甲,护佑安康”、“打赢大上海保卫战”。

生活从最基础的物资保障开始恢复。无论是菜场、水果店、肉铺,还是小餐馆、服装店、办公楼,清一色贴上了蓝底黑灰色二维码的随申码场所登记信息。

一如支付宝、微信支付在2014年所掀起的移动支付变革,让付款二维码展牌成为了店铺的一部分,8年后,数字哨兵在占领了大街小巷,成为今天人们出门需要遵守的新规则。

就连公共厕所也要扫码。一位上海市民试图冲进厕所,“憋不住了,上完出来再扫”,被保洁员拦下,“必须先扫码,防疫要求。”

一些餐厅悄悄地恢复堂食。浦东某居民区附近,一周前去的烤串店,还只能摆上桌在外面吃,一周后店家已经毫不遮掩地示意“上二楼”。

但对居民而言,堂食仍是随机的动作。

端午期间,熊仔在家附近找了一家户外烧烤店,在城管的凝视下,完成了点单打包。有人坐在路边的共享单车上,吃完了从逛商场买的小吃。一些店铺专门把桌椅搬到户外,顾客需要在户外吃饭,但吃完后,可以坐回店里聊天。还有咖啡馆专门买来草甸子放在橱窗外侧的大窗沿上供客人露天就坐。

即便在6月29日,终于等到官宣恢复堂食之际,打电话去问店家,也总有一半的概率听到否定答案,还有一些店家只能回答,“今天可以,此刻可以,但明天可不可以,不知道。”

人们不再相信“断舍离”

一座超大型城市很难像一台永远精密的仪器。经历大规模疫情洗礼后,短时间内彻底清零几乎是某种奢望。

“社会面”偶尔冒出零星的病例,就像一场特大地震后,出现的几波余震。人们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场疫情爆发卷土重来,是否会再次经历和面对不确定性。

6月4日,小木一家人驱车前往上海青浦郊游,这也解封后他们第一次出游。当下,正是青浦练塘茭白成熟的季节。青浦有4.13万亩蔬菜田和753家种植户,是上海本地蔬菜的重要来源地。

刚在郊外的农家乐吃完饭,微信里的小区群又开始讨论疫情,已经寂静下去的团购群又重新活跃起来。见情况不对,小木一家人赶紧从当地农民那里买下了全部的茭白,100斤,装满了两个蓝色塑料袋,小木打算分给亲戚和小区的熟人。回家路上,他们又到超市里买了够吃两周的果蔬肉禽,做好重新闭关14天的准备。

此前两个月的封闭生活,让囤货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当晚的新闻发布会上,小区升级为中风险地区。

小木形容,这种生活就像还没有从禁锢的状态中走出,又立即退回原状。

绝大多数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共同面对和经历过这一切。

一位三甲医院主任医生的朋友圈里,跑步机前的窗檐上也种下一小盆葱,一边跑步一边期盼着小葱快快长大。一位公务员吃完西瓜后,又将西瓜皮腌制成泡菜,成为夏日里的奢侈品。

3月28日,小木翻出了妈妈去年年底买的种子,有茼蒿、油麦菜、小白菜、生菜、菠菜,种在了阳台的花盆和矿泉水瓶里。一个多月后,植物长出了叶子,慢慢地,青椒结出了果实,刚浇完水的生菜残留着水珠,一颗颗饱满的大蒜冒出了嫩苗。此外,她已经第六次成功培育出了豆芽。

农作物取代了盆栽花卉,成为了家庭阳台的新景观。6月14日,小木发了一条朋友圈,“种植业一片大好”。

对于宅女小木来说,又一次封闭,意味着更丰富的团购选择、休息日的延长、比同事迟来的通勤上班。

小木是一名保险从业者,主要服务各类企业定制团险。几个月来,工作里隐性的改变,来自工作与生活的界限模糊。

平时,小木和客户一直通过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沟通。疫情期间,小木为了方便联络只能让渡自己的私人手机号码。一直到6月底,在市区的西餐厅吃饭时,小木的手机还在不断地接到客户的电话。

这种工作和生活边界的打破,并没有随着疫情的结束而重新归位。

大厂裁员、疫情影响下的复工复产导致收入下滑、大环境萧条对未来悲观预期不停增加……消费者收入及预算也在下降,这种收紧裤腰带过日子的理念,直到今天还未能完全恢复。

今年618全网电商交易额约为6959亿元,总规模保持13.5%的正向增长背后,是消费者越来越理性,刚需产品比任何时候都更受欢迎。今年的618,小木的购物车里,化妆品和衣服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卫生纸和小家电。

至少在上海,人们再也不信“断舍离”。

从未改变的

有一些人的生活,几乎意外地从未被改变。

自三月中起,外科医生董晖就再没有回过家,整整两个月都在医院。离开家的那天夜里,是医院临时召集集中外采核酸任务。他甚至没来得及带电脑和换洗衣服,两天跑了四个小区采完核酸后,得知自己所在小区变成了封控区,楼里也有人感染。

科室里,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陆续有人感染,董晖也作为密接,在等待多日后被拉走隔离。

董晖也有过很多情绪性抑郁的时刻,但大部分时候只能自己藏掖着,偶尔和亲人倾诉或同侪间吐槽一番,等待情绪随着疫情好转自然平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科室里只有两三个病人,日常维持着例行工作――每天早上象征性查房,之后几个医生默契地分散在楼层的不同角落里刷手机,直到睡前才回到值班室。

后来,一些医生感染后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一些防范区的病人也能够出门看病,帮忙代管的定点医院新冠病人也出院或者回去。按照上海政府的要求,5月1日以来,上海市医疗机构在不放松疫情防控的前提下,逐步恢复日常医疗服务。

5月22日,上海率先恢复6号线、10号线、16号线,医院往返家的地铁通了,被关在医院里两个月的董晖终于能回到家里。上楼的时候,遇到邻居打招呼,“这两个月都没怎么见到你”,“对,我在医院上班”。

两个月前突然离家时,烧好的鸡胸肉还冷藏在冰箱里,蔬菜都坏了,3月中旬出门时干垃圾忘记带下去扔。下楼倒垃圾的时候,董晖赶上了团购群送鸡蛋,他像是一个局外人,在大家的诧异目光下,尴尬地问起各种团购信息和渠道。仿佛这两个月来,他并不与他们同在。

董晖一直没有休息过,疫情前后的工作区别主要在于可以回家了。到了6月中的一天,沉寂多时的科室收了19个病人,做完手术下班已经19点多,他形容“像陀螺一样忙个不停”。

王方曾是世博方舱的志愿者医生,工程尚未完工,开舱的前8个小时,他和同事被派驻进方舱。护士站搭建、病区排班、药品配备、熟悉系统、感染培训、搬运物资,一个收治7000多病人的隔离医院顷刻落成。他们将医院运作成熟后交给援沪医疗队,紧接着去开拓另一家方舱。

开舱、交付、撤离、换舱,这样的重复,一直持续了两个月。6月9日,在医院遇到王方时,他穿着蓝色手术隔离衣,戴着N95口罩和隔离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面前的他像是变了,又像没变。

形势好转、病人量回升,医院不再空荡荡。门诊核酸要求从48小时延长至72小时。除了进门关卡多了几道程序,“白大褂”套上了蓝色手术隔离服,此外没有什么不同。

冬雷脑科医院的床位也已经恢复到了此前的七八成。五官科干眼症门诊的号依然排到了两星期以后,专家号更是一号难求。一些医院也开始收择期手术的病人,陆续也有往返上海不用隔离的地方有病人慕名而来。

在医生生活和工作恢复的日常里,至少,上海的苏醒在医院里是确定的。

等待修复的

一座城市的正常运转,不应该仅限于内部自足,而还应当有随时出行的权利,以及频繁的商贸往来。

刚刚过去的6月,三亚被上海人占领的话题一度上了热搜,被关了太久的上海人不畏酷暑,也没有被全价机票抑制对自由的向往,奔向当时几乎是全国唯一不用隔离的旅游城市,甚至航空公司为此改换更大的机型执飞,客座率也有明显增幅。

上海解封、日新增病例个位数、防控方案调整、行程码取消星号……这些利好政策出台当日,酒店旅游航空股票纷纷大涨,但行业真正的复苏还未到来。6月,才有定期客运航班恢复,但目的地有限,有时派空机飞过去,载着少数乘客回到上海,有广州居民因为航班难买只好改坐8小时高铁到上海出差。

一位常驻上海的交通记者回忆,4月初上海划江而封时,浦东机场只有10余架次国际航班,虹桥机场一开始还有2、3班,再往后就只有上海本地航空公司运营的京沪航线了。还有航空公司利用“团购”概念,试图推出拼机/包机服务,但购买者寥寥。航班不停地取消又取消。

总体上,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还是奉行着“非必要不出行”的既定规则。长时间的封闭让人们丧失了“出行信心”,目的地的层层加码也是现实中的困境。

小木的朋友5月29日一早打车到虹桥火车站,准备逃离上海回老家工作。他在离入口大概一公里的位置下了车,一路走过去,满地都是用完的抗原盒和饮料瓶,绿化带、天桥下、马路边,到处都是打地铺睡觉的人。当时他就哭了,“好好一个城市,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不止是机场,曾经人潮汹涌的上海火车站,也冷清多时。如果你在6月初的晚上去,空旷的火车站前,“不夜城”的灯光不再是繁荣的象征,反而显得城市愈发孤寂。火车站出口处的核酸采样点、几步路一个的刷卡扫码登记,成为重新进入这座城市的既定步骤。

尽管乘客稀稀拉拉,但地铁站口招揽酒店生意的个体户和黑车司机,已经不分白天与黑夜准时到岗。

7月1日,上海陆续增加多趟至北京的往返航班。而在此之前的几个月,这条国内最繁忙的航线,一天仅保留了一班。京沪线路的陆续恢复,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上海进入实质性复苏。

据飞常准民航看板数据显示,自6月1日上海解封以来,上海浦东、上海虹桥两场日均共计执行国内客运航班量从25班次增至7月3日400班次,逐步恢复至封控前3月中旬水平,“两个机场加起来一天才400,还不如一个机场一天取消的量。”

在上海生活的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出行,各大旅行平台将“上海解封”作为专题,推出了多条上海本地游的线路。帆船、大海、沙滩、森林,几乎都是大自然元素。

但,真正付诸行动的,是本来就有高消费能力的一群人,“只要确保不被隔离,就会愿意出去”。

放在更大的旅游市场看,大型旅游企业还没有大动作,大部分人依旧是“非必要不出行”。高频且更刚需的餐饮都在叫苦不迭,旅游这样的低频消费,等待修复的时间会更长。

超大城市的待机和重启,都要时间

经历了漫长的封闭,重新走出家门的熊仔需要从头学习一些社交礼仪。

她在个人公众号里记录了封闭期间的生活:家居服变成唯一套装,腰间一圈久坐形成的松弛肥肉,精致的美甲只剩一点点边缘。

还有一些东西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被彻底改变了,疫情期间熊仔做了社区志愿者和团长。恢复上班之后,这种特殊时期的短期关系很快就停止了。熊仔回望梦一样的两个月,有时会觉得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包容度,不经意间变高了。团购的西瓜拿回家发现是生瓜,邻居跟她反馈咨询能否退换时,会主动加上一句,“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眼下,她反而要重新开始工作的状态。原有的思路逻辑,跟客户打电话时的自信和顺畅,似乎都要重建。熊仔也需要克服长久独居在家的状态,出门到了人群密集的地方,那种突然生出的恐惧感要压下去,封闭后身体和心理上的生疏,也要反复深呼吸去缓释。

6月17日晚,小木所在的小区从中风险降为低风险。周末,小木和妈妈去做了头发,下个周末,一家人开车去了海昌海洋公园,跳欢迎舞表演人员面具下,戴着一层透明的隔离面罩。这并不影响小木的兴致,封控期间直播里看到的动物,此刻出现在眼前,海豹懒洋洋趴着看向自己,就和表情包一样萌。

有人到来,有人重启,上海提供的标准“都市生活”图景,依然保持着它的吸引力。

4月底从武汉逆行上海做起核酸采样员的陆一民,顺应着核酸迁徙潮应约到来,从一个点位转场到一个点位。他承受着每天14小时、全月无休的连轴转的重复性工作,收获了高风险带来的高收入,每月到手2万元。此前他预计至少会做到六月底,而现在随着上海免费核酸检测延长,他至少会呆到八月初。

豆瓣“应届毕业生反焦虑小组”里,毕业生们也计划着来到重启的上海,组里“在上海找工作和租房”的相关话题,热度不减。

但也有人受挫离开。

应届生马坤原本瞄准了上海电视台的工作,因为疫情迟迟不通知终面。五月底,杭州一家报业集团抛出橄榄枝,在浙江对上海管控措施松动之下,他“临时起意、紧急出逃”。“除了现实的户口、待遇、城市发展水平,上海是真的有不少好的媒体。”但如今,小马只想“小富即安,做点接地气的报道。”

这座曾经给马坤提供了无数未来想象的城市,最终在毕业季把他“推”了出去。在离开的前一夜,他在朋友圈转发了一首《念想》,摘了一句“只是发现还有遗憾”。

受疫情影响最大的几个“特困行业”之一的电影院,也即将于7月8日重新开放。大部分城市已经近乎下线的《侏罗纪世界3》,上海多家电影院纷纷在7月7日00:00安排了放映,心急的观众们提前一周就已经选定了座位。

剧院还没能开放。5月30日那天,两个月后第一次出门,思明路过上海大剧院,剧院门口的海报还停留在3月11日。话剧《浪潮》的红色海报,在空旷的剧院门口分外显眼。

那是一张跟3月时一模一样的海报,“角度都一样。”思明说,就感觉时光被冻结一样,足不出户两个月,出了门,剧院门口一如往常。

过去三个月来,上海错过了很多话剧、电影,没有月色下的《新蝙蝠侠》,也没有浓郁英伦风的《唐顿庄园2》,潮湿的梅雨季也看不到小众剧情片《回南天》。

刚复苏那几天,上海的电影院正在上映以武汉疫情为背景的电影《你是我的春天》,银幕上的演员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口罩,在荧幕里经历了由寒冬到春天的季节转变。

银幕上讲述着武汉困境里的普通人叙事,现实中,上海居民在这个春天经历着的一切。有人说:3月初离开上海时,穿着一件黑色长羽绒服,等到6月中旬回来时,已经是穿裙子都会流汗的季节。

上海居民的这个春天都在家里,度过了一个春天,又像错过了一个春天。

本文受访者为化名

实习生葛书润对本文亦有贡献。

陈鑫|撰稿

李琳|责编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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