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就要死了”,她害怕极了

  • 2022-07-29 12:00:03 腾讯健康
  • 陈更
  • 健康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姚远

齐知乔怀疑自己得了渐冻症,可能就要死了。

今年年初,她发觉自己的左手和左半边后背有些异样,肌肉时而跳动、发麻,不太得劲儿。这让她在意不已,开始频繁往医院跑。在内分泌科,医生否定了动脉硬化的可能,在骨科,被排除了颈椎腰椎的问题,她还是觉得不舒服。于是上网检索,无意间瞥见了“运动神经元疾病”这个名词。

复制,粘贴进搜索框,按下回车。

原来,“运动神经元疾病”的另一个名字,就是人们熟悉的“渐冻症”,把霍金困在轮椅上的那种病,世界五大绝症之首。

齐知乔笃定自己得了渐冻症。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做了1次CT、1次X光、6次核磁共振、1次全身肌电图,还有各种血液检查,结果出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齐知乔问医生自己是不是得了渐冻症,医生次次说,“不像是”“不考虑”,仍然无法打消她如坠深渊的恐惧。

我联系上齐知乔,想知道她不信任医学检验结果、坚信自己是渐冻症的原因。她告诉我:“网上说,肌电图的准确性与操作人员的技术水平有关。会不会是检查仪器故障了,或者操作人员不专业?我觉得误诊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齐知乔确实生病了。但不是渐冻症,是“疑病症”。

《医学心理学与精神病学》一书对“疑病”的解读是这样的:“病人毫无根据地坚信自己患上某种严重的躯体疾病或不治之症,为此到处求医,即使反复、详细的检查无法证实其患有疾病,都无法纠正其信念。”

疾病非理性的怀疑与恐惧,夺走疑病者们应有的专注力,乐观、平和的心态,甚至是正常的工作与生活。一位疑病者在论坛里倾诉,自己要被折磨疯了,“现在外面的阳光很好,但我好害怕。”

他们或持续、或间歇地被拖进黑洞里,与心魔缠斗,拼命想挣脱它。

只有个别幸运儿逃了出来,更多人还没有。

01

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

李妙文说,自己的疑病倾向,从小就有苗头。

上小学时,她怀疑自己有前列腺炎――“但我是女孩儿,直到初中我才知道自己没有前列腺”。她还觉得自己得了糖尿病,尽管这是种老年病,很少发生在儿童身上。

李妙文对疾病懵懂的认识,来自家里的一本书,黑色封皮,很厚,上面写的全是与疾病相关的知识。小伙伴们在广场上肆意奔跑,无忧无虑,李妙文一个人待在家里,观察自己身体传递出的细微讯号,然后把它们一一对应进书上列出的体育bd里。

她对疾病抱有天然的关心,经常看电视台播送的养生节目,聚精会神地听各种各样的人讲述自己奇怪的病痛。

越看越怕,“但又忍不住去看”,明明知道自己会被恐惧捕获,又无法抗拒那种危险的吸引力。

后来,李妙文出国读书,留在美国工作,在一家科技企业就职。见过的世界越发广阔,却仍旧像儿时看养生节目时那样对疾病胆战心惊,甚至愈演愈烈。

李妙文把自己的医疗保险页面分享给我,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条目显示,2021全年,共有50多次就诊记录。至今“还在不停地看医生”,光是4月,就去看了6次病。

她去过消化科,因为感觉吞咽困难,异物感强烈,怀疑自己得了食道癌。去骨科,因为胯骨疼,以为是股骨头坏死。去血液科,因为身上出现了血红色的斑点,她觉得是白血病的预兆。还有肺癌、皮肤癌、心梗、脑出血……担忧数不胜数,接踵而至。

疾病的忧虑甚至外溢至宠物身上。她养了一只腊肠犬,它还小的时候,有时会边伸懒腰边发出尖锐的叫声。李妙文担心得不得了,送它去宠物医院检查脊椎,做核磁共振,“花了非常多钱”。结果显示,小狗没有任何毛病。

李妙文知道,医生应该不太喜欢自己这样的患者,也许会评价她是“一惊一乍”“过于矫情”。每次去看病,她就像没写作业的小学生担心被老师抽查到一样,害怕被医生发现自己过往那些长长的、种类繁多的就诊记录。

她知道自己的疑病有时很荒谬,“但我是真的感到非常害怕生病。”

张琪这么描述自己经历疑病的一天:因为恐惧早早惊醒。从睁眼到闭眼一直处于恐慌和抑郁里。想要转移注意力去工作学习,但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心里。总是很想哭。

她怀疑自己得了胃癌,前后跑了十家医院,一开始就做过了胃镜。医生告诉她,胃里很干净,没有肿块。拿到检查结果后,张琪只稍微心安了一下,很快又觉得医生和机器不靠谱,认为自己是癌症初期,不好检查出来。

不久前,爸爸刚刚查出癌症,确诊的过程几经辗转,最后通过手术活检才确定。爸爸的经历让她觉得,“查病要查得很细才行”。

“就算十个专家说没事,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病。”张琪说。

从业10年的临床心理学家李致均向南风窗比喻,疑病者们就像是“狼来了”故事里的小孩。总认为自己生病了,去检查,不相信检查结果,循环往复。久而久之,医生、周遭亲友逐渐失去耐心、不予理睬,觉得他们就是“想不通”。而外界的疏远和不关心,会成为一种助燃剂,加重当事人的疑病情绪。

其实,和抑郁、焦虑一样,疑病是精神疾病体育bd的一种。

深陷疑病之中的人,更需要被知道、理解和支持。

02

随着疾病而来的

坚信自己得了渐冻症的那段日子,齐知乔每天都在预演自己与父母的诀别。

在家里,时不时就会向父母意味深长地嘱咐,“要坚强”“好好保重身体”。

其间,她经历了一次惊恐发作。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头晕目眩,感觉灵魂与身体抽离了,下一秒就会死掉。正值半夜,她叫醒父母带自己去医院急救,结果仍是没查出什么器质性疾病

终于,妈妈发觉了不对劲,找她谈心。齐知乔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因为渐冻症死掉之前就先疯了,干脆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

齐知乔不怕死。直接死了倒还痛快,她怕自己得上渐冻症,失去自理能力,赚不了钱,拖累父母。齐知乔背着房贷和车贷,她怕生病以后,还款的经济压力全落在父母身上,自己动弹不了,连自杀都做不到。

“自杀了,保险也赔不了。”齐知乔说,想的全是有关钱的事情。她自诩是个完美主义者,“一想到自己可能无法继续创造价值,就觉得崩溃,没办法正常思考了。”

在与疑病者对话的过程中,我发现,让他们感到恐惧的不是疾病本身,还是伴随疾病而来的东西。就像齐知乔害怕家里会因病致贫,每个疑病者心怀戚戚的面向各不一样,爆发的契机也各不相同。

比如,李妙文最担心的是自己的眼睛,2018年,一次全飞秒近视手术给她的眼睛留下了后遗症,飞蚊、重影、怕光。手术失败后,她的疑病随之爆发了。比起其他可能造成死亡的绝症,她更怕自己有一天会失明:自己如果真的看不见了,谁来照顾自己?父母和孩子怎么办?生活还怎么继续下去?

李妙文的疑病心理,是怕余生要过一种低质量的生活。

还有一位在医疗行业工作的疑病者告诉我,她恐惧的是治疗时的痛苦。

“因为我自己是从事医疗的,了解得更多。大部分针对绝症的治疗手段,只要能救命,其他什么都不是,病人的痛苦不是痛苦。”她说。“但痛苦本身肯定是痛苦的。”

去年,她感觉咽喉不舒服,怀疑自己得了咽喉癌。明明自己的工作就与体检相关,看了两三次耳鼻喉科,仍然惴惴不安。自我分析,疑病的导火索是一则同龄友人患癌的消息,这让她觉得“类似的事情有概率降临在自己身上”。

把张琪推进疑病深渊的,除了父亲确诊癌症,还有社交媒体上丰富而杂乱的健康信息。互联网算法机制是如此的神秘、强大,自父亲患癌后,张琪时常在微博、小红书上被推送年轻人得上绝症的案例,自己又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容易被左右”,总想点进去。

《幻影疾病:认识、理解和克服疑病症》一书的作者,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布莱恩・法伦认为,“互联网绝对让疑病患者变得更加糟糕了。”

在疑病者的论坛聚集地,他们把网络比作“潘多拉的魔盒”,一致认同,自己的噩梦就是从按下搜索键的那一刻开始的。互联网让普通人更加了解疾病的同时,传递着浓烈的健康焦虑。

一些受访者告诉我,他们暂时摆脱了疾病焦虑,因为学会“忍住不去搜病”了。张琪下定决心,给小红书主页所有与疾病相关的帖子都点了“不感兴趣”,主动优化推送算法,将自己与纷乱的健康信息隔离开来。

她说,自己“目前是没在疑病了”。

可这只是一时的。火苗被压下去了,但没有彻底扑灭。

不知何时何地,恐惧将重新席卷而来。

03

疑病,一种对存在困境的回应

站在心理学的角度,无论是互联网信息、亲友去世,还是自己的手术失败、沉重的经济压力,都只是“诱发因素”,不是导致疑病的根本。

李致均举了个例子,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不是每个经历创伤的人都会发生应激障碍。创伤只是诱发点,患者在生理和心理上已有的潜在因素,才是发生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主要原因。

同理地,所有人都会在互联网上接触各种健康信息,绝大多数人都有亲人和同龄好友生病的经历,“不见得每一个人都会疑病,”这位心理学家说,“疑病者自己存在一些交感神经系统或是认知障碍上的问题。”

心理学通常会将疑病归至“疾病焦虑障碍”这一疾病门类下。不过,心理学对此的研究是相对空白的,原因在于,疾病焦虑障碍的诊断过程实在过于复杂和漫长了,需要遵循“排除法”,挨个排除患者自诉的器质性疾病后,才能“筛选”出来。

不少疾病焦虑障碍患者,需要经历一两年、甚至五六年的求医过程,才意识到自己不是身体生病了,而是心里生病了。

李致均接诊过一些疾病焦虑障碍患者,无论怎么沟通,对方就是说: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焦虑,是真的病了。

“如果患者还没承认自己是疑病,治疗成功的几率是非常低的。”李致均觉得苦恼。

工作十年,他愈发体会到心理学这门学科和医者这份工作的局限性。尤其是在疾病焦虑障碍的诊疗中,心理治疗的成效其实很小。一些人成功走出来,与其生活环境、人生经验的改变更加有关。

他接诊过一位疾病焦虑障碍患者,在身边重要的人去世之后,反而不再疑病了。“他突然醒悟,自己那么担心、害怕,活得再久,有什么用?不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生活,终有一天和重要的人团聚。”

这个案例给予李致均极大的启发。以前,对疾病焦虑障碍的治疗思路主要是纠偏,纠正来访者对疾病非理性的认知。但李致均想,如果从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视角切入,引导疾病焦虑障碍者去探寻人生的意义,思考生与死的关系,也许会是更有突破性的方向。

2017年,外公去世之后,林茵陷入一段痛苦而漫长的疾病焦虑之中,想尽了办法,最终得以成功自救。这段疑病经历,改变了林茵的人生走向。后来她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把疾病焦虑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

林茵从自己和二十几位来访者的疑病经历中发现――“人们对疾病的恐惧,或许是对存在焦虑的一种体育bd式的回应。”

人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活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死亡、自由、孤独和意义等人生课题,于是,将忧虑转移至身体上,表现为对疾病的担心。疑病只是体育bd,根源其实在于存在价值的迷失。

她建议,程度严重、已经出现频繁且强烈的躯体反应的疑病者,应该及时就医。但如果只是轻微的疾病焦虑倾向,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探索自我存在价值的契机。

“焦虑本身也有其正面和积极意义。”林茵说。

齐知乔从渐冻症的恐惧中走出来了,没有吃药,没有看医生。以前,她害怕生病,最害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连累父母。这段时间,她阅读与精神治疗有关的书籍,常常和父母谈心,发现他们比自己阅历更长,更懂得如何抵御生活的风险,没有自己原先想的那么脆弱。

她自嘲道,“我早就该知道的。不如说,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才很奇怪。”

(文中齐知乔、李妙文、张琪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莫奈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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