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要“逃离”家乡的医院？

在《为什么这个医生第一年考医师证时，连技能考试都没有通过？》里，我讲了我们医院一位小伙子小陈的故事。我问他，一向成绩优秀的你，为什么没能考过，是这一整年都没学习吗？

小陈说：「尚哥，我听说您也是学临床的，但是做了行政。你看我也能转行政吗？我感觉我与临床格格不入。」

此前，急诊科实习之后，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第一时间就摧毁了一颗非常好的医学苗子。

我后来多次约谈他，苦口婆心的把医学和非医学岗位给他进行对比。小陈后来向我表露心声时是这样说的：

「我本以为我是一个极度负责任的人，因为父母教育我要这样，后来我意识到，医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这让我的责任心极度受挫：

我看过我努力了半个月的癌症患者，最终在我眼前，生命消逝殆尽；

我尝试过与患者建立更深一步的联系，或者说心灵接触，但最终都是以患者的不理解或者患者的死亡告终；

我受不了看着病发的患者在我面前痛苦无比，我却只能因为用药的剂量，紧捏着止痛针不能给他用；

我不敢让自己犯任何一个错，因为我见识过一旦犯错，就会遭受患者的污言秽语。」

医生面对的，往往是常人无法接受的。小陈后来也成为了主治医师，但仿佛他的心灵仍在挣扎之中，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的医生生涯。

好医生和坏医生的话题，常常能在舆论中引爆，很多媒体通过对比医生之间的行为，以及将社会期待高高挂在医生的头衔上，然后引导民众来产生评价，但这些评价，其实都是一种流氓性质的诱拐。

有一个很经典的场景：几个住院医师聚在一起，看着报纸上一则新闻描述「某个伟大的医生，在飞机上碰到一个突发气胸的急症患者，于是他灵机一动，就地取材，拿出水果刀，开了一个孔，并且用钢笔筒当引流，救活患者」。

这样的新闻总能让新医生以及网民看得心潮澎湃。且不说新闻的真实性与逻辑性，这时，总会有一个蠢萌的住院医师拿着这则新闻，问自己的胸外科主任：主任主任，如果您在飞机上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处理呢，会不会一下爆火给科室争争光？

果然，大主任的火气一下就爆了，直接训斥他们说：这可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就能保证救得了他吗？万一患者病情加重死了，患者家属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告到你倾家荡产。第一你没有在执业所在地行医，第二你对患者进行的是有创操作，第三你在患者身上开了个洞，患者家属有权追究你蓄意谋杀！

这样的场景很多，网民只追求符合自己观点的故事情节，无论是患者活下来感恩医生，或者是医生蓄意谋杀，都可以被媒体拿来做一期爆款文案。

在我看来，且不说飞机上这位医师是不是个好医生，但警告小医生的这位主任一定是个好主任。（详见《即便是「好医生」也会犯错，请停止「道德绑架」医生！》）

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下，医务人员背负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

不找男医生结婚？

婚姻与职业生涯规划这个问题，在许多行业中都存在，但是在医疗行业，往往更严重一些。

医疗行业的从业者，大部分学制较长，学习内容多、压力大。很少有「校园爱情」的机会，而且毕业之后，医生晚婚晚育的非常多。

这主要是因为大部分医生在入职后，都要开始昼夜不分的倒班生活。很少有时间归属于自己。

而且，医疗相对于其他行业，工资待遇在同龄者中，并不高。

从平均水平来讲，在无证或者住院医师阶段，医生的收入只能支撑自身需求。

这是他们最难熬的阶段，很多男生表示他们没有勇气去考虑谈恋爱。

不高的收入，不稳定的时间，男生们无法向自己的女神表达爱意。女生们则因为没有自己的时间好好的体验生活，而且大部分女生会认为自己在从事一个很有牌面的职业，对男生的要求也会相对高一些。

那么男医生会选择女医生吗？从外界看来，这的确很可能会是一段很好的姻缘。

但是作为医生，他们都互相知道对方的工作时间和收入，甚至有的女医生会明码标价「不找男医生」。

当然这并不能一概而论，很多医疗行业的青梅竹马或者金童玉女的故事，还是有很多的。

从更深的层次来讨论，我们已经知道，医生的工作内容都很难应付，每天需要与患者和行政部门进行很多的交流，这会消耗他们每天的沟通精力。

当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后，他们很难再有更多的精力尝试去与人沟通，他们宁愿坐下来去读完一本专业书，也不再愿意去与陌生人说话。

也就是说，医生主动放弃了去探索爱情的可能。这是医生在走向婚姻道路上的阻碍。

为什么我要「逃离」家乡的医院？

很多医生会熬过最初的这个阶段，那么接下来的就是「主治医师」阶段，他们开始为自己的职业规划感到发愁。

考取主治医师，他们要经历很多磨砺，比如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这是一个持续33个月的项目。

在公立医院体系的医学生比较幸运，可以边工作边完成。如果没能考入公立体系的医学生，则需要动用各种资源来完成这个培训项目。

这个项目如此重要是因为，主治医师的考试虽然容易考过，但是医院是否按照主治医师的岗位来聘用，公立医院需要审核这个规培证。

当然，后来政策有所调整，但是这样一个政策的确耽误几个批次的医生。

对于医生来说，「主治医师」从业后的几年，他们才刚刚算是在医疗行业上走入正轨，经过一定时间的专科学习和经验累积，他们开始可以独立管理患者。

这种时候，他们又面临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来自民营医院的高薪聘请。

三甲公立医院里面，最不缺的就是高学历、年轻、优秀的主治医师，公立医院也为这些主治医师提供着前景可期的职业发展规划，或许在某一天，就可以独立管理科室。

当然对于医生来说，最放不下的就是「体面的身价」。这是曾经70后、80后的主治医师最想要的，他们也难以考虑换一份工作。

因为他们认为，他们所在医院的品牌，就是自己名片上最耀眼的部分。

但是对于85后、90后的新生代医师，他们开始对于医院画饼这件事不屑一顾。

尤其是在东北的医疗环境中，众多主治医师、高级医师在「人才内卷，论资排辈」的公立医院中，他们发现，自己前途渺茫。

很多医生选择了出逃。在医疗圈中，有一篇非常火的文章叫《那些逃离东北的医生们》，充分描述了东北医疗圈人才流失的现象。

文中描述，东北已经缩水了。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疾病中消瘦，但仍然穿着宽松衣服的老人，东北大部分城市进入人口负增长时代，连曾经养尊处优的东北一线城市也是一样。东北已经没有足够的人和产业，来挽救经济的下滑。

对于医生来讲，在内卷又无法创造价值的城市，他们留下来的原因越来越少。

南方的经济发展迅猛，他们逃离公立医院后，可以迅速找到一份中等偏上的薪水，还有体面的生活、职业的成就感。

我曾与一位北方的公立医院的博士生导师聊过，他每年招收的学生都是东北较为顶尖的学生，但是她知道，这一批学生有志向留下来的，竟没有一个。

年轻人如同刚刚长出翅膀的雏鸟，迫不及待的飞往南方。

更为严重的是，经济的虹吸作用，将很多东北的医疗团队连根拔起。

其实我本人也是一样，我从辽宁进军浙江，最终又回到国家的首都，我同样的一份简历，已经无法投给我的家乡了。

这些逃离家乡的医生，也不仅仅发生在南北差异的基础上，南方一线城市对于其下属城市的人才吸引更为可怕。

医疗是一个正在急速发展的行业，但医学院所能为行业培养出来的人才少之又少，医疗资源存在巨大的空缺，无法满足医疗服务的需求。

对于医生来讲，事业与家庭本应该是相辅相成，当一个医生知道自己可能要从家乡进军到一线城市之后，他不敢选择组建家庭。

医学生站在家庭和事业的单选题面前，往往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选择家庭，那么曾经的豪情壮志只能自己亲手熄灭；选择事业，那么他必须孤身一人前往战场。

或许在他事业有成时，再度寻求组建家庭。

我的同学中，已经有几个家庭在异地恋的折磨中分崩离析，对夫妻两个人造成极大的伤害。

医疗行业，可以算是一个稳定的技术类行业，那么大部分医生的另一半，只能为了医生难以确定的未来，放弃自己的出路。

这些问题找上医生的时候，他们已经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

——本文摘自医院管理者尚尔玉分享他对《医生也是普通人》一书的阅读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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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尔玉